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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一切都是慢的。

永远也长不大，永远也盼不到过年。总想着新年的新衣服，想着大人给的压岁钱。却不知何时，一下子就老了似的，再也不巴望着过年，也终于体味到那时节老人们的一句话：过年有啥意思，又老一岁，等你们到了这岁数，就知道了。

但那时哪里会明白，歪着脑袋想：怎么会没意思呢？可以不上学，不下田，有得吃，有得玩，还有新鞋新衣穿，最美的不就是过年嘛！

是玉米穗一串串挂起来，麦子已播种，过了中秋以后，秋风越来越凉，便开始盼起年的。因为母亲终于能腾出一双手，纳鞋底了。鞋底用的布是她早就用浆糊和碎布一层层贴出来的，要用时，一层层叠起，厚厚的，用白的棉布盖面，再依着鞋样费力地裁剪好，便可一针一针地去纳。母亲纳的鞋底又紧又密，自然费力，但我们从不知道心疼鞋，每日调皮踢踏，不知脚下踩着的是母亲的汗水，只觉得日子细密得像她的针脚，一天天过去，总还不过年。纳完鞋底上鞋面，上了鞋面，母亲用鞋楦子把鞋撑起来，又一双双摆到柜顶，崭新崭新地馋着人，还要多久才能穿上呢？

做完新鞋，母亲还要忙着做一家人的新衣新裤，主要是做给几个孩子的，大人们已不那样讲究，有身干净的衣装就行，可小孩子们盼的就是这样一个新。

是怎样熬到腊月里的？一进腊月，就可以扳起指头数了：五豆腊八二十三，过年剩下七八天。等了那么久的日子，年一下子近在咫尺，一颗心便忽如出笼的鸽子一样，扑楞楞全飞起来。整个人也欢快得像只小马驹，东家跑西家逛，叽叽喳喳地，把个兴奋的劲儿泼撒得哪里都是。

喝完腊八粥，悠闲的日子也慢慢有些紧了。闲置的农具再好好地摆一摆，一家老小的衣服、床单被面枕套都要再洗一遍，要更换的碗碟零散地从集市上买回来，果盘里的东西，诸如瓜子、糖块、花生、柿饼什么的，着急的也便早早买回来。一过二十三，才真正忙起来。昨日已给灶王爷吃了沾牙的糖瓜，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男人们买回果蔬和几条子猪肉羊肉，女人们开始淘菜洗菜，做熬菜，萝卜白菜豆腐粉条丸子，烩一起，做一大锅，总要够吃十天半月才好。做花馍，把一团面捏成枣山、枣糕、鱼、花篮的模样。蒸馒头，要蒸好几笼，新蒸出来的馒头热腾腾、煊乎乎，蘸油泼辣子吃，特别香，剩下的冷藏起来也够吃到元宵节以后了。炸薯块、炸豆腐、炸麻花、炸酥肉，那几天，油锅好像总支着，一屋子油烟与香气。父亲抽着烟，慢吞吞地拉着风箱，母亲把我们从油锅旁赶走：“小孩子不要去油锅边乱说话，灶王爷要怪罪的。”我们反唇相讥：“迷信。”然后又一溜烟地跑开了。

谁家都忙，左邻右舍互相帮着，蒸完张家的馒头，再去炸李家的麻花。我们有时也被揪到面案旁，揉馒头、搓麻花、剁丸子菜，叮叮咣咣，大人孩子，你说我笑，一屋子的热闹。窗户玻璃上，冰花一点点融化，渐渐被水雾遮盖了。

紧接着扫房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旮里旮旯都要清扫一遍，窗纸换成雪白的，玻璃擦得雪亮，等着除夕那天，再贴上喜庆而美丽的窗花。院子的角角落落也要细细地收拾一新，手和脸都冻得红通通的，却觉得满世界都是亮崭崭的。人也要变个新样子，理个小平头，精神，再好好地洗浴一番，爽快。

忙得差不多了，香火买回来了，烟花爆竹买回来了。水缸里的水加满了，挑了好几遍的年画也买回来了，街坊们笼着手，咯吱窝里夹着红纸络绎而来，该写春联了。父亲便寻联割纸奋笔挥毫，左一联人寿年丰福满，右一联花香柳绿春浓，每每写到一灯独照，夜深星冷。

一抬头，就大年三十了。窗花，年画，终于迫不及待地贴上。窗花是花开并蒂，连年有余，年画是喜鹊登梅、福星高照、还有戏曲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下午，大红的春联一幅幅贴上去，小院一下子变得端庄妩媚，空气中有喜庆的爆竹声零星传来。

年夜饭，是母亲包好的饺子。前一天我们已帮她剁好了馅，通常是羊肉胡萝卜的、猪肉白萝卜的，吃不到心嘴里，心头会突突的。盼着的是春晚。大人们有的围在一起打扑克，有的则闲坐着，品茶喝酒谈天，都想守岁。我们也努力地撑着，困了，揉一揉眼睛，小睡一下，怕睡过头，会托大人叫。子时一到，一个激灵，一骨碌翻起来，奔出去，挑一挂鞭炮，噼哩叭啦地放，四下里早响声大作，如雀闹，如鼎沸，如雷鸣，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爆竹声中一岁除，隐隐地，心头有钟声敲响，隐隐地，觉着春风拂上了脸，新的一年，像风筝一样被遥遥地牵了过来。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震天的爆竹声又开始喧闹不息。擦擦眼，新鞋新衣新袜齐整整地摆在枕边，喜滋滋地穿上，浑不在意新鞋还是夹脚的。鞭炮放过，上香，祭祖。然后挨个儿给长辈拜大年，一溜儿头磕下去，新裤子膝盖那一团白。饺子下了锅，果盘摆上了桌，还没吃完饭，大人们便给过压岁钱，两毛，五毛，不嫌少。

刚抹净嘴，院子里已听到有人一声高喊：“叔，给你拜年来了。”玻璃上擦出一块亮，是本家二叔。迎进来，热闹地寒暄几句：“昨晚守到几点，早上几点放的炮，这顶帽子新买的吧？”没唠一会，那边说一声：“咱这是头一家，还要转大半个村子，给您磕头了啊。”这边忙下地，急急跟过去：“来了就有了，不磕啦。”

我们也一色新装出了门。家家门前是火红的春联，满大街都是花花绿绿的新衣裳，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你追着他，他拉着你，说着笑着，见面相互道一声：“过年好！”又擦肩而去。小孩子们左手拿一截香，右手捏一只鞭炮，刺啦一声点着，随手一扔。有的调皮地把摔炮摔到人脚下，惊起一声笑骂，又嘻嘻跑开去，空气中弥漫着烟花的味道。

人人都透着喜气，人人都充满了精神，老去的日子又焕发了新活力。

如今，天天都像过年，而我仍愿回过头，盼着念着巴望着，过那样的一个年。

（作者单位：汾西矿业贺西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