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发现,衰老像滚滚而来的车轮,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缓慢但毫不留情地碾压过眼前所有曾经清晰的事物。
从前他和时间隔着一条鸿沟,很远很宽,目力不可及。他甚至试图以渺小微弱的力气徒手加速翻越。后来他察觉到时间逼近,注视着它作为一条河流横贯眼前。他一眼看得到不远处的未来,也能回溯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底流淌。他有时惶惑不安,有时顺流而行,看日复一日的黄昏与清晨交替。
后来他看到了时间碾压着过去的尘埃和碎片,高踞他面前,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可怖力量,仿佛下一秒就即将把未来碾碎,进而碾碎他。
惶惑却消失了,他拨开重重笼罩的浓厚雾霭,不需要甩手掷开就自然而然地踏过以往焦虑的残骸,抬起目光,看到无法抵挡的大致定型的未来,看到道路尽头影影绰绰,仿佛再近一步就可清晰。
惶惑没什么用了,无力感更为真实。他在这时才情愿偶尔放缓步伐,看向周围的花鸟人流,看一看淡忘许久的春风夏夜秋月冬雪。此刻,他站在人潮之外,和熙攘分明隔开,冷与暖都已淡化存在。
就在某一天的清晨或午后,他发现站起身突如其来的眩晕,反复强调却依旧固执遗失的记忆,对家人习惯性地反复叮嘱,用越来越多的时间回望并评价过去,似乎要对人生作出总结和注解。他恍然:这就是衰老。
这就是衰老。他用不短不长的时间痛苦而清晰地咀嚼这个词汇,好像再细细拆分一下就能够彻底品味出它的蕴意。它如何从甲骨文中脱胎,如何在字义词语中换骨,到现在又代表了什么。他愈是品味,愈是不自觉地感受到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
他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他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不可抗的力量?
但是谁都知道答案,谁也不知道答案。
从此以后,每片落叶都是它,每阵消逝的风都是它,每条要干涸的河流也是它。它寄生在突发寒流的咳嗽声里,寄生在睡眠后的昏沉里,寄生在工作日后无法缓解的疲惫里,寄生在不遂人愿的遗忘和笨拙里。从此以后,他看待孩童是一个世界,看待青年又是一个世界:他记住了每年的青年节,比父亲节还要令他敏感。
他寻找了很多励志的话语,听很多心灵鸡汤,做他很久前嗤之以鼻的事情。他从中发现了衰老存在的价值:哪有一件事情是毫无价值的?毕竟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而他,孤独存世许久,终于明白了衰老的意义。
衰老的意义也并不复杂,就是如何活下去。
“活下去”曾在他人生的岔路口无数次徘徊:他曾经疑惑,曾经质疑,曾经颓丧,而他现在确信自己想要活下去。但是他的力量、别人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他需要获得什么,要坚持什么,要放弃什么,取舍衡量,计算得失,才能在人生的路上继续保持平衡。
生命可贵。他的身体和思维不约而同发出奇怪的呼应,像是某种奇怪而执着的警示。他越来越沉重的精神状态与以往不同,再也不能睡一觉或者喝一瓶啤酒就能重振元气。这种疲倦只会积累,消减,留下毒根,再与第二日重复积累。他的神经绷在一条线上,等待最后压垮的那一瞬间。
希望它永不会来。
但是来了也没关系。他总会将它修复,即便伤痕累累,却始终存在。
(作者单位:汾西矿业党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