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妞,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没错,这的确是一个乡下姑娘的乳名,因在家里女孩中排行第四而得。
四妞,官名剌巧英。是我在乡下读小学、初中时的同学,按当今的叫法,称为发小、闺蜜。四妞大我两岁,心地善良、为人随和、安静少话,但性格很是倔强,不熟悉她的人很难从她的面部表情中看出她的喜怒哀乐。
当年我父亲挨批后被下放到连吃水都要翻山越岭、走数里路去挑的山区老家,我母亲任教的那个村子便要求我们把户口从这个比较富裕的村子随父迁走。母亲为了不让我们回到老家而失学,经与父亲商量,决定假离婚。善良的母亲背负着不义的骂名,忍受邻里的白眼,坚强地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并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将父母假离婚的事告诉任何人。就这样,我们不仅没有失学,母亲也还继续担任教师,得以保证我们的生活来源。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村子里大人们的非议、白眼和学校里孩子们的欺辱。就是在这个时候,四妞,这个在别人看来老实得有些木讷的姑娘,坚定地站在了我的身边,陪我渡过了少年时期那段灰色的时光。我终究没有听从母亲的叮嘱,告诉了四妞我们家的秘密。
那是一天下午放学的路上,一群无知的孩子围着我辱骂母亲,因母亲交待过我们兄妹四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于是,我只能无助地站在墙角,屈辱的泪水在眼里打转。这时,四妞跑了过来,拉起我的手扭头就走,待走出孩子们的包围圈,她回头对那些孩子喊到“:“告诉你们告诉你们,,张老师是好人,她的孩子也是好人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和四妞坐在打谷场的麦秸堆旁,我把我们家的秘密告诉了她。夏夜的风夹着微微的麦香轻轻飘过,皎洁的月光照着打谷场,显得比平时更空旷、干净。四妞听完我的讲述,沉静了一会,然后坚定地说道“:“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张老师是好人!”好多年以后,每当想起那天晚上的月光,我的心里依然觉得异常静谧和温暖。
我从小爱看书。那个年代,只有极少数的人家会给孩子偶尔买一些小人书或者其他的课外读物,我家不具备这种条件,我就会想尽各种办法借来读。每当我读书的时候,四妞便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把桃核在地上玩。有时我俩一起打猪草的时候,我会将我读到的故事讲给她听,每次讲完她总是说“:“你讲得真你讲得真好,看过的书都能记住”。
我们那个年代经常会有学农劳动,我干农活很不在行,四妞一般干完自己的活都会过来帮我。有一次我打猪草时不小心割破了手,由于伤口比较深,洗脸洗手很不方便,四妞就每天早晨来到我家给我洗漱完了一起去上学,吃完晚饭再给我洗漱一遍,安顿我睡下后再回家。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每当我遇到困难,她都会像个大姐姐一般帮助我。
回想起来来,,在那段灰色的岁月里,四妞对我的认可和赞赏、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是阴霾里的一缕阳光,让我感到温暖,也使我在漠然和白眼中看到了希望。
四妞虽说学习很用功,但成绩却一般,不过,看似老实和顺的她却写得一手刚劲有力的钢笔字。我们那个年代,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日记本,说是日记,其实也就抄写一些在今天看来是心灵鸡汤的东西,而扉页上一般都会写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勇攀科学高峰之类的箴言,好多同学因为自己的字不够漂亮,就让老师或者钢笔字写得好的同学代劳。四妞为人和顺,只要同学们开口从不拒绝,因此好多同学的日记本上留下了她的笔迹,当然也包括我。
四妞的父亲有祖传制秤的手艺,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气。在改革开放之前,有这手艺的人家生活品质自然要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好很多。闲暇时我便跑到她家,和她父亲下跳棋,剌伯父一边下棋一边给我们讲笑话。每当这时,四妞总是静静地斜靠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我们大声地说笑丝毫影响不到她。初中毕业后,我和四妞就分开了,我继续读书,头两年节假日我们还能见面聊一聊,后来就很少见了。
四妞在家几年后,就有提亲的上门了。男方是邻近一个不富裕的村子里一户不富裕的人家。不久,就传来了四妞定婚的消息。不知什么原因,我不想她那么早出嫁,更不想她嫁到那个村子去,不想让在富足家庭长大的她生活品质下降。我甚至怀疑这门亲事是不是她父母包办的,为此,我专门找到她,问她什么原因,不善言辞的她低着头,两手抓着辫子的发梢绕来绕去,好半天才抬起头,略带羞涩地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连贯不到一起的话“:家里一般、弟兄三个、会开拖拉机、个子不高 ”。我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她说“:是随媒人去男方家的,去的时候正好是饭点,媒人非要在男方家吃午饭。我也只好听媒人的,留下吃了饭 ”。那个时候,相亲时在男方家吃饭也就说明基本上确定了。很快,他们便定了婚期,我专门请假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小伙子姓刘,一米六左右的个头,很老实的样子,但两只不大的眼睛却很机灵,说话也很有分寸,但在我看来,即便如此,他也无论如何是配不上四妞的。而且,四妞太实在,我生怕她
受了委屈。本来闺蜜结婚是值得高兴的事,但那天,当她坐上迎亲的车子出发时,我仿佛小时候自己的宝贝被别的小朋友抢走一般,泪如雨下,扭头跑回家爬在床上哭了好久,以至于吓坏了我的母亲。
四妞结婚第二年,我放暑假从省城回家,碰到了四妞的妹妹五妞,这是个与四妞性格截然相反的姑娘,开朗活泼,爱说爱笑。她告诉我说四妞做母亲了。我便骑着自行车去邻村看她。随着村民的指点,我来到了她家。院子不大,三间草瓦房,房墙是用土坯堆砌起来的,用高粱杆和泥巴搭在房梁上,然后再在上面铺上一层瓦片便是房顶了,不大的窗户,低矮的门。四妞正在给她的宝贝儿子喂奶,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羞涩和幸福,见我进来一边招呼她丈夫给我倒茶,一边把她的宝宝抱过来说道“:孩子叫繁文,繁荣的繁,文化的文”。
再次见到四妞是她儿子结婚的时候了。她已经从原来的土坯草屋搬了出来,自己修建了新房。宽敞的院子里搭建了简易舞台,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大大小小十多间房坐满了捧场帮忙的亲朋好友。四妞消瘦了许多,但是很精神。大概我来参加她儿子的婚礼在她意料之外,她显得激动异常,语无伦次地对她的邻居和亲戚介绍说“:我的同学,学习好,毕业了坐办公室的 ”。她还是那么淳朴憨厚,在她看来坐办公室的工作大概很了不起。还没等我解释,一个长得胖胖的中年女人说道“:四妞说的就是你呀。她经常说起你,说你学习好,她教育孩子也是说要向你一样。今天见到真人了,哈哈哈 ”。而我却只能尴尬地笑笑,原来四妞一直很崇拜有知识的人,在她看来,能去省城读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后来五妞告诉我,四妞这些年过得很清苦,刚开始是供孩子们上学,后来为了修建新房给儿子娶亲,和丈夫拼命工作赚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2018年秋天,我退休了,我和丈夫去到四妞的村子里看望她。她老了许多,见到我时,一边倒茶,一边递水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依旧话语很少,只有我知道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时而说几句儿时的趣事。四妞夫妇一定要留我们吃饭,不太宽裕的她要去饭店吃饭来表示她的诚心,我实在拗不过她,便说“:要吃就在家里,饭店咱们不去,我就愿意吃家里的味道。”果然,四妞就像小时候我俩意见不一致时她总是让着我一样不再坚持了,吩咐儿媳妇说“:听你姨的,咱们就在家里,吃蘸片子,你姨从小就爱吃这个”。
炒酸菜、炒西红柿虽然简单,但是却有记忆中的鲜美,让一般晚饭比较节制我肆无忌惮地吃了个肚饱腰圆。那天晚上平时睡眠不好的我睡得异常安稳,仿佛又回到四十年前那个和风月明、静谧温暖的晚上,我和四妞静静地躺在打谷场的麦秸上……
(作者单位:汾西矿业物资供销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