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写父亲，但是细细回忆起来，却很微妙——虽然时常见面，但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他个子不高，皮肤泛着棕色，颧骨突出，三十年前我小学作文中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如今还是一样。
时间仿佛对父亲的形象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但我还是想从记忆深处再挖一挖。
父亲在我记忆深处最初的印象是我的“座驾”，那时，我三四岁。父亲下班回家躺在床上休息，我爬到他身边，让他的双腿弯曲，脚踩在床面上。我坐在他的身上，想象自己正驾驶着战机在空中与前方无尽的敌人展开缠斗。因为“座驾”性能优良，我未尝败绩。
时间一晃，我成了小学生。三年级的暑假，我正躲在房檐下玩洋片，父亲拎着一个纸箱子兴冲冲地回来，说：“我在路边碰见一只小兔子，给你捉了回来。”我探头看去，一只小灰兔正悠闲地卧在箱子里。此后数月，它成了我的好朋友，每天放学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草喂兔子。它在我的呵护下长大、变肥。一天下学回家后，我拎着拔好的草兴冲冲去喂兔子，却找不到了。我一抬头，就看见它被挂在房檐下——兔子被父亲的朋友给宰了，兔皮被挂了起来。父亲解释说：“它总是往外跑，被人抓走还不如咱自己吃了。”当晚，我一边啃着兔腿，一边泪如雨下，心里恨极了父亲。
上了初中，学业开始紧张起来，我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遭到了母亲的暴揍。叛逆期的我满腔愤懑，夺门而走，父亲赶忙跟了上来，生怕我做傻事。我心里有些温暖。
高中以后，我沉迷于看闲书，自以为懂了很多，渐渐地有些看不上父亲：普通话不会说、文化程度还不高……那段日子，我们的交流很少。但是我也知道了他的不容易——一个普通的煤矿二线工人，妻子没有工作，两个孩子还要上学，经济上确实吃力。尽管如此，姐姐的钢琴课从未停下，成绩并不理想的我想报什么课外班，他从来都是一句话，“需要多少钱，明天给你”，从不讨价还价。
迈入大学校门，我陡然认为自己成人了，而父亲却不一样了——脊梁明明还是那样挺拔为何背影却有些佝偻了？脸明明还是那个样子为何就有了皱纹？说话依旧是满嘴家乡话为何却喜欢絮絮叨叨了？
他老了，就在我的印象里，突然老了。霎时间，铺天盖地的愧疚从四面八方涌来：依旧很烦他絮叨，却懂得用奖学金给他买新衣服；依旧对他“恶言恶语”，却也懂得给他买好吃的、带他下馆子……
毕业后，我有了工作，有了孩子，自己的角色多了一个“父亲”的标签。父亲却退休了，开始享受不管世事的生活。身体健康、工作顺遂、生活如意，应当是他对我的全部期许。可惜，身处而立之年的我并没有做好。
当时，我的人生中遇到了一个特别大的坎，难以逾越，觉得天是灰色的，地是灰色的，视野中一片死寂。万念俱灰的我颤抖着微弓的身体，来到父亲面前。他只是劝慰我：“没事，爸帮你。”我泪如雨下，不敢看他，但我知道，他微弓着的脊背是厚重的、坚硬的。
时过境迁后，我时常会想，为何父亲会那样？当我有一天看着四岁的儿子时，我才明白，真正爱一个人哪有许多原因？就因为他是老子、我是儿子，仅此而已。爱是责任，推着他走啊走，挑起家庭的重担；爱是包容，包容着我儿时的肆无忌惮，包容着我长大后的肆意妄为。
父亲爱我，只是想让我好好的。
现在，每次回父母家，我总会买些零食水果，再跟父亲喝上两杯，递一根烟，听他回忆过去、絮叨现在。他酒量不行，我笑他“半杯倒”，他也不恼。他吃饱后，乐呵呵地躺在床上睡觉，醒来后依旧乐呵呵、絮絮叨叨的……
（作者单位：集团公司新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