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来的孩子没见过几样庄稼,真是麻糜儿不分。”
“这娃娃哭闹起来麻糜儿不分,怎么都哄不下!”
这是故乡土话里用“麻糜儿不分”的两个例句。
“麻糜儿不分”这个方言词汇,一定来自于黄土高原,因为 “麻”和“糜”这两种作物只有在黄土高原上才能同时存在并较早为人类所种植使用,进入人类的语言。“麻”是一种茎皮纤维植物,其表皮可以用来制作麻绳。四十年前,很多人家家里都有“拨吊子”,就是供搓麻绳用的——现在恐怕只有博物馆里才能见到了。“糜”指的是糜子,“五谷”之一,故乡土话叫“糜黍”,其果实就是洪洞蒸饭的主材。“麻”和“糜”,一供衣,一供食,区分起来应该不难。但据临汾乔忠延前辈说,两者的外形在某个生长阶段有相似性,外行容易混淆。故此有了“麻糜不分”一词。
故乡土话里有“麻糜儿不分”,但“麻糜儿不分”却不为故乡土话所独有,比如陕北方言里也这样说,只是用起来的意味不完全相同。在陕北方言中,“麻糜不分”跟“五谷不分”差不多,是说一个人连“麻”和“糜”都分不清,比较傻。这个义项在故乡土话里也保留着,比如本文开头的第一个例句。故乡土话里的“麻糜不分”还用于形容一个人糊涂、任性,听不进任何道理,如本文开头的第二个例句。
“麻糜儿不分”其实并不稀奇。故乡大地上那么多的植物,即便是光说农作物,至少也有几十种。不要说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娃娃分不清“麻”和“糜”,辨不出小麦与韭菜,就是生活在平川地带的小孩也认不得“麻”了:野地里不生长,田地里没人种,怎么能认得呢?分清两种相近的事物,必须准确把握它们的特点,尤其是关键特点(这是普通人很难做到的),否则,必然是,城里的小孩分不清“糜”和“麻”,村里的老人辨不明“捷达”“桑塔纳”。
自古至今,中国是一个农业社会,又是一个物质不大丰富的社会。“麻”和“糜”,可保暖,可充饥,是人们生存的第一需要。在一个物质不大丰富的社会里,创造物质财富的劳动远比创造精神财富的劳动更受到尊重——这样的情形也影响到社会对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的评价,导致人们会用“麻糜儿不分”嘲笑一个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生存能力低下,会用“鲁鱼亥豕”嘲笑人们错字连篇或文字传抄错误。孰轻孰重,一眼即知。现代人选《论语》中的文字给小孩子读,强调体力劳动的时代,就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章,否则就不选,也是一种可悲的站队。
从社会发展和分工的角度来看,“麻糜儿不分”创造出了人类辉煌的文明。尽管荷蓧丈人可以当着子路的面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跟“麻糜儿不分”同义)狠狠地挖苦孔子,但现实是,如果孔子像荷蓧丈人那样四体勤得很、五谷拎得清的话,且满足于这一点,老老实实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哪里还会有“仁义”之说,哪里还会有万世之师呢?没有这些放下田间劳作,不再满足于并忙于区分“麻”和“糜”的人,人类社会要暗淡很多。
其实,人类永远处于“麻糜儿不分”的状态。要推举自古以来“麻”和“糜”分得最清的人,恐非神农氏莫属。早年,神农氏遍尝百草,开创了中国的农耕产业,奠定了中医学的基础,成为中华文明始祖之一。但我们也不能忘记,神农氏最后还是因为“麻糜不分”而送了命:他没有提前辨识出断肠草而止步于亲口品尝。断肠草又称钩吻,是葫蔓藤科一年生的藤本植物。葫蔓藤科的其他植物与断肠草放在一起,也就是“麻”和“糜”。神农氏以自己的死让人们分清了葫蔓藤科的其他植物与断肠草的“麻”和“糜”,却无法保证自己的子民不再面临更多的“麻”“糜”——人类的认知世界里,已经分清的“麻”和“糜”远少于需要进一步分清的“麻”和“糜”,这也就让“麻糜儿不分”成了人类社会的一种永存的常态。
人是因为傻而糊涂、任性,还是因为糊涂、任性而傻,实在是难以扯清的一件事情,“麻糜儿不分”只是一种结果而已。人永远都有自己的“麻糜儿不分”,也应该朝着分清“麻”和“糜”的方向不懈努力。看得见他人的“麻糜儿不分”,看不见自己的“麻糜儿不分”;以他人的“麻糜儿不分”掩饰自己的“麻糜儿不分”,都是不可取的。
(作者单位: 集团公司新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