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时,母亲拿出我学步时穿过的虎头鞋让我瞧。鞋子做得花哨,就像两只小老虎,我捏在手里好奇地瞅,想象不出这么小的鞋怎么塞得下两只脚。后来,每到过年,我就开始盼一双新鞋。
新鞋往往夹脚,但穿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连走路都有些神气。可也变得有些小心,不能让它踩到水、沾到土、蹭到灰。穿上个把月,鞋已撑开,脚也忘了疼,人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爱惜鞋了。这个时候,鞋才真正地成了鞋,而不再是一件珍贵的礼物。
做一双鞋的辛苦,我是好久以后才知道的。
要过了秋天,有些农闲了,母亲找来一块门扇大小的木板,把一些碎布头一块块一层层用糨糊贴起来,靠墙摆着,这便是做袼褙。要做鞋子时,揭下来,一层层叠放一起,依着每个人的脚大小,或依着鞋样,剪出鞋底。鞋底鞋帮都有鞋样,夹在哪本书里,要用时,翻出来。
纳鞋底很费工夫,也费力气,因为厚,针都不容易扎进去,常要拿锥子先扎一下,再穿针引线。穿针费手,母亲便总戴着顶针。一双鞋底要做成,真称得上千针万线了。手巧的会纳出不同的图案和格子,像在做一件艺术品。可是穿到脚上就什么也看不到,其中的苦乐只有纳鞋底的人知道。
那时候,我们家人口多,那么多双脚都等着新鞋穿。有时大人们不图这个新,便会省下一双鞋。可是小孩子的脚年年在长,便年年得做。
我便经常看到母亲在跟人聊天时,手里总不闲着,针线飞来飞去,在她手指上扎出血渍勒出伤痕。
纳好鞋底,做鞋面,绒布多是黑色。两样都做好了,就可绱鞋。但离穿还早。要用鞋楦子撑,大概要里里外外喷些水,再打入楦子,放到年底,至少一两个月的光景,这才大功告成。有时我们不留神看到,总要馋一阵,盼着过年。等楦子拿出来,一双圆鼓鼓的新鞋就等着上脚了。可是我们有更多的盼头占据着小脑瓜。初一大早醒来,一双新鞋摆在枕边,连同新衣新袜,直叫人欣喜。
小孩子穿鞋不知道爱惜,有时还学会了糟蹋。十岁上下,我们常玩一种游戏。就是几个人凑起来,把脚上的鞋全部脱掉,叠放一起,要叠得严实,再由一个人用脚踩着,另外空出一只,由其他人拿着。空出的那只就像进攻用的保龄球,向着鞋堆打来,一打而散,便于其他人把这一堆鞋依次抢光,抢光就算赢。可是抢鞋的要小心,如果被踩鞋的人踢到,就要算输,就要当下一个踩鞋的人。我们玩得兴高采烈,完全不懂得心疼。假如被纳鞋底的人看到,不知道得多揪心。可鞋穿到小孩子脚上,也着实心疼不过来。哪个小孩子都带着些淘气,爬树上墙踢石子,爬坡滑冰踩水花,哪一桩都费鞋。而且,布鞋易沾土,鞋面也容易被荆棘刮破,或者割麦子时被镰刀划破。穿久一点的鞋,也会慢慢被脚趾头撑出一个洞。
小孩子总不想被束缚。那时的我,夏天不喜欢穿雨鞋,冬天不喜欢穿棉鞋,总感觉拖拖沓沓的别扭,宁肯湿了鞋冻了脚。但若到了三九天,脚丫子还是喜欢往棉鞋里钻,人也钻到了棉袄棉裤里,脑袋上还要顶上棉帽子。暖也固然暖,但也真觉得走路做事不利索。
十二岁那年上初中,我和弟弟过生日,收到唯一的礼物就是一双布鞋。据母亲说,是姥姥特意送给我们的。后来我想,可能是母亲想让我们念姥姥的好才这样说的,也可能是她自己买来的。母亲还说了些歉疚的话,好像我们的生日应该过得隆重才对得起我们。我便渐渐知道了生活中的困顿和无奈。
那时在外读书,每周有两次回家的机会,虽有自行车,但遇到下雨的天气,人就遭罪了。尤其是两只鞋,在泥泞里踩得深深浅浅,走得歪歪扭扭。自行车也成了累赘,轮胎被泥巴裹着,没法推,索性扛在肩上。那时,天上下着雨,把人浇得透湿,脚在泥里踩着,湿湿滑滑,真像红军过草地。我便卯足劲,一边挣扎着向前走,一边又放开嗓子吼起歌,好像很痛快的样子。后来,走的路多了远了,却发觉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
那时还流行过一阵子解放鞋,我似乎穿过,但已没一点印象。皮鞋穿过几天,是那种翻新过的二手皮鞋。没有时羡慕别人,有了却又穿不惯,没几天便扔掉了。上高中时,班里有穿运动鞋的同学,对鞋子很是珍爱,常常洗得很白,摆窗台上在太阳下晒,汗渍处还要拿白粉笔描了又描,以保证新样。我是直到上了大学才买运动鞋来穿的。因为体育老师说,上体育课必须穿运动鞋。而全班三十多人里,我是没有运动鞋的两人之一。
工作后,想穿什么鞋都可以买。商场里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有的是鞋。但我对鞋没有特别的爱好,甚至不大讲究。常常一双单皮鞋穿一年,至多冬天换上厚皮鞋。有时连出游爬山也不知道换上旅游鞋。好像一双皮鞋就能走过春夏秋冬崎岖坦途和冰雪泥泞。
男人的鞋,似乎颜色款式材质就那么几样。但买鞋时也还是费工夫。像我,便只买皮鞋,可系鞋带的不要、花哨的不要、笨重的不要、杂色的不要、样子笨的也不要。这样下来,买来的鞋差不多都一个样子。最诡异的是,有一次买回皮鞋到了家里,居然跟去年的一双一模一样。我也惊奇了一下,好像心里早刻下了标准。我就此延伸了一下,假如在心里刻下一个人,在茫茫人海里也一定找不差。
有那么两年,我曾对老北京布鞋很感兴趣,但穿不出从前的感觉。底儿不是人工纳的,面儿也不是布料,穿上也不觉得舒服。可能,即便再拿出一双那时的布鞋,也未必会穿得舒服,我们所回味的只是那种叫作怀念的东西。而所谓的舒服不过是我们的脚忘了鞋的存在,它却带我们走了很远的路。
(作者单位:汾西矿业贺西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