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我从未闻过槐花香,虽然门前就有一棵槐树,后来才知道那是国槐。初夏时,羽状的细叶绿了一树,疏淡清雅,遮挡住一角蓝天,遮蔽出一片阴凉,不记得它会开花。槐米长出时,我们就用铁钩勾下来,据说可做药材。有时,碎叶落了一地,在我们的饭桌旁,闪闪亮亮。
田边路旁也曾植有槐树,瘦小的一排,像稚气的孩子。槐树新长的枝叶,翠绿逼人,会被我们攀折几枝用来编草帽遮阳。草帽顶在头上并不防晒,汗水依然会顺着脸颊涔涔滑下,我们所做的无非是出于好奇和淘气。至于槐树开不开花,我们毫不关心,也全不在意。
多少年以后,闻到的槐花香味是出自山中密植的洋槐。
初夏来临,山间常有大风扑面。尤其在傍晚时分,这风爽朗浩荡地从山顶吹来,好像大河奔流而至,带着凉意,扬起人的衣装,似要把人吹翻,再吹到天上去。风里间或传来阵阵清香,我们便知道,山上的槐花开了。
这是属于山野的清香,浑厚、浓郁、大气。槐花就像是农家的女子,泼辣奔放,散发着热烈朴素的芬芳。
各时有各时的花。跟着杏花、桃花、梨花和海棠,我们把春天赏了个遍。等花儿纷纷落下,人的叹息也跟着落下来,以为叫人惊艳的春天就此逝去,短暂得像一场梦。可是槐花开了,又像得了一个安慰,让人觉着春天其实并未远走,她只是拐进夏天,换了身装扮。
但到底是不同的。那份在枝头摇晃着的朦胧、梦幻与妖艳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的蓬勃与张扬。就像这滚滚而来的槐花香,重重叠叠地裹紧了人。远山近村,槐树绿成一片,这在春天是不可想像的。那时,绿意尚浅,人的目光都拴在花枝上,沉浸在梦幻里,未曾想到山间的槐树已经如此茂密拥挤。好像它们早耐了性子潜伏着,枕戈待旦,就等此时豁然登场。
槐花被性急的人们一把把摘回来,做了谷垒尝鲜。吃过的人都赞美它的香嫩,听的人也被勾动馋虫,动了心思。谷垒,各地的叫法不同,但做法相近。小时候,我曾吃过用榆钱、胡萝卜秧、苜蓿、土豆丝做成的谷垒,各式的植物在面粉里打几个滚,扑了一身白,上蒸笼蒸熟,出笼就浇些鲜醋泡的蒜泥汁儿,吃起来鲜嫩生香,就像春天的牛羊在吃青草一样,嚼出满嘴嫩绿的汁液。
我们抽出时间专去拜访槐花。沿途和山脚常有槐树林,向阳的已开满一片,背阴的才爆出花骨朵。白嫩的槐花挂满枝头,一串串垂着,未开的如小靴,透着可爱,已开的像蝴蝶,好像张了翅膀要随着一股风飞去。槐树一身洁白,槐花开得盛大,抢了树的绿。但白得有些朴素,少一些杏花的娇俏,少一些梨花的清逸。正好天蓝得纯净,一抬头,月亮在天空素白一弯,便觉着槐树像披了一身月光,多了些皎洁。
踮着脚,攀着枝,捋槐花,有声音从手心里传来,像冬天时脚踩在雪上一样的嘤咛,好像是槐花耐不住痒的笑。摘的人心里也欢腾着喜悦,这喜悦不亚于“夜雨剪春韭”。
养蜂人也早早来了,找一处平地,就近槐树林把蜂箱摆了一地。蜂儿嗡嗡,在花间流连,“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养蜂人也跟蜜蜂一样,一路奔赶,追着花开。若遇到春寒反复多阴雨的天气,花开得不盛,一路波折却所获无多,不几日,就只得带着无奈再向西北寻找新的花源去。我们顺便买了几罐蜂蜜。槐花蜜色淡黄,味甘甜,甜中回酸,带有草木香。温水冲一杯,狂吞慢咽,感觉日子也带了甜。
槐花摘满,清香就萦在身边,身上沾了香气,似乎就脱了点俗,人也成了草木。
摘回的槐花铺开,如一团雪,去梗去叶,水洗滤净,面粉一层层撒匀,便可入蒸笼,大概十多分钟,香味溢出,已然蒸熟。有人浇了汁去吃,有人烹了油炒来吃,还有人拿了槐花去做包子、饺子吃。但无论如何,都不失清香鲜嫩。人们贪的就是这一份应时的鲜,像在春天嚼小葱食野菜,入夏吞肥桃啃西瓜,秋来咬酸枣嚼花生。尝在嘴里,喜在心头,像终于没有辜负季节的馈赠,好比青春时同正当年的女子谈了一场恋爱。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样的时节尝到别样的生鲜,有了刻骨的记忆。
槐花的花期较长,有十天半月。但若不是有心去摘,十天半月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有时遇到连阴的天气,槐花兀自在细雨中白着,叶子闲闲地绿着,时光也好似被打湿,漫长而沉静。
等到花期将尽,再去看时,槐花已开得有些炸了,如烂醉后的倦懒,毫无精神和风采,随便一缕风,花瓣就纷纷落一地。地上也早铺了一层白,层层叠叠,好似一段锦绣时光在风中碎掉,惹出心里的一番轻叹。叶子倒精神了很多,油油绿绿,骄傲地伸展着。
风吹过来,槐花香丝丝缕缕,浅浅淡淡,若有若无,近了又远了,就像人的怀念一样。
(作者单位:汾西矿业贺西矿)